溫見寧聽出來是馮翊,心裡頓時一跳,不過面上還是沒什麼表情。
女同學打開門,看到門外站著的年輕男子也愣了一愣。
馮翊彷彿沒有看到溫見寧在場,鎮定自若地問那位女同學:「怎麼還沒審完?」
那位女同學顯然也不認識馮翊,被他這樣一問,頓時有些茫然:「請問您是?」
馮翊面不改色道:「物理系的教師,我姓馮。陳主任喊我和幾位青年教師過來看看,這群學生讓人喊了那麼多救兵,現在許多學院的教授都聞訊趕來了。陳主任那邊壓力也很大,讓我來幫忙催一下。這些沒什麼大問題的學生問完話早點放回去,別再出什麼亂子。」
他的外貌清俊斯文,身形簡拔利落,氣質沉穩淡然,一看就是留洋回來的青年教師,反正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會說謊的人。
溫見寧在旁聽得真切,險些沒笑出來。
不過早在一年前,馮翊就進了學校的物理研究所,身份也已從助教轉為成正式講師,負責給物理繫上課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,他的確也不全是在騙人。
女同學被他唬住了,連忙道:「好的馮先生,我馬上就開始審。」
誰知馮翊並沒有離開,仍站在旁邊,做出一副要旁聽的架勢。
有人在旁監督,那位女同學難免有些不自在,不過她一轉頭,對上溫見寧就沒那麼客氣了,厲聲呵斥道:「這位同學,你知道這次違反學校規定、私下張貼這種壁報的嚴重性嗎?」
溫見寧只是笑:「我不知道學校什麼時候出了這樣不符合法律的規定,公民擁有言論自由權,學校也從未明文規定過不準人貼壁報。至於什麼嚴重性,我的確是不清楚的。」
女同學一拍桌子:「你這是什麼態度!」
馮翊清了清嗓子,在旁邊鄭重提醒:「同學,請不要把你的個人情緒帶入審問工作里,這樣只會浪費時間。一會我還要去監督其他同學的工作,麻煩你快點。」
女同學本就有些不快,聽他對她的工作指手劃腳更是不滿,頓時使性子不幹了:「這位馮先生,不如您來審問,我也好在旁邊仔細觀摩一下。」
她本是出言刺對方一句,不曾想馮翊爽快地應下,轉頭就問:「你認錯了嗎?」
溫見寧答得飛快:「我認錯了。」
馮翊微微頷首:「好了,你可以先離開了,下次不要再做違反學校規定的事。」
女同學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,下意識攔住他們:「不行,這、這樣不合規矩……」
馮翊一邊用眼神示意溫見寧趕緊離開,一邊對那女同學語重心長地道:「這位同學,如今正是非常時期,請你不要給陳主任添麻煩。無論你有什麼問題,都等這件事過後再說。」
「好了,在這裡耽誤了這麼多時間,我還要去別處視察一下。」
說罷,他轉身離開,臨走前還帶上了門,留下女同學一個人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。
他一出門,只見溫見寧正在走廊上等他,連忙揮手示意她先離開,免得再被三青團的人再抓到。兩人離開這片校舍,在遠處的一棵大樹下停步。
她們被叫出來時還是上半夜,這會雖然不知夜裡幾點鐘了,但想來應該已過子時,正是夜裡最黑的時刻。雖然看不清身邊人的臉,不過她還是能感覺到馮翊正在含笑看著她。
他問:「溫同學,你方才認的是什麼錯?」
溫見寧立刻會意,大聲道:「我錯就錯在,今晚只在壁報上登了河南會戰的捷報,沒有把今天壁報股開會的內容直接捅出去,順便再把三青團那群混賬東西好好罵一遍,不然白白被他們半夜抓來走這一趟,豈不是枉擔了罪名。」
一口氣說完後,她只覺胸中的鬱氣終於慢慢消散,情緒也平復了許多。
雖然方才看馮翊一本正經地騙人覺得好笑,可這會她整個人冷靜下來,不免有些替他擔憂:「你剛才不該報真實信息的,萬一剛才那人反應過來,事後上報給學校怎麼辦?」
馮翊輕聲道:「不用擔心我,我自有辦法。」
雖然對他的話將信將疑,不過想到身前的馮翊大半夜特意為她跑這一趟,溫見寧還是低頭愧疚道:「抱歉,我應該早些告訴你一聲,讓你有個準備的。」
只是她沒想到訓導處的人會來得這樣快,也低估了背後的人要處置他們的決心。儘管教授們及時趕來了,但看目前的狀況,只怕等天亮後這事也不會這樣簡單地解決。
馮翊安慰她:「事有輕急緩重,誰也沒有料到會這樣。」
可溫見寧還沒看到鍾薈的影子,心裡有些不安:「鍾薈呢,你知道她出來了嗎?」
鍾薈比她被叫出去得早,可至今仍沒有消息。
馮翊知道她們好友二人的感情深厚,安慰道:「她是自治會副主席,那邊肯定會給她很大壓力,她一時半會應該出不來。不過你放心,我會在這裡好好看著,再有教授幫忙說情,不會有大問題。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覺,最晚等天亮,她應該就回去了。」
他這樣一說,溫見寧才覺出有些疲憊。
她也知道有教授們在,自己就算在外面等著也幫不上什麼忙,並沒有一味固執地要留下來:「那你也回去早點休息吧,凡事等明天再說。」
馮翊的聲音沉穩有力:「我會幫你在這裡等你同學出來,不然你就算回去也不能安心睡著。不必擔心我,明天上午沒課,若是再碰上空襲來了,說不定我還能再補個覺。」
溫見寧還想勸他回去休息,不過憑藉兩人之間的默契,她也知道馮翊不會聽的,因為易地而處,只怕她也會如此,所以她最後還是同意了。
南院女生宿舍向來是男性禁地,馮翊只把溫見寧送到院門外的一棵樹下就止步了。看她一步一回頭地進去後,這才轉身離開。
另一邊,同宿舍的馮莘等人在她們被帶走後,就按照商量好的,各自去往幾位相熟的教授家裡請他們幫忙說話。她們本想跟黎教授、文先生他們一起過去看看,可被勸說了一頓,也知道不能幫什麼忙,只好先回來焦慮不安地等待消息。這會看到溫見寧突然回來,大家先是喜出望外,隨後才發現只有她一個人,連忙問起鍾薈的情況。
溫見寧搖了搖頭:「只有我們這些人微言輕的先被放了回來,她還不知道要什麼時候。」
馮莘連忙笑道:「不用擔心,既然你們能回來,鍾薈那邊肯定也不會有事的。有文先生、黎教授他們幫忙說話,想來那伙人也不敢把同學們怎麼樣。」
張同慧善解人意道:「你也嚇了一跳吧,先睡一會,等鍾薈回來我們會給她開門的。」
阮問筠也反應過來:「對對對,見寧你趕緊休息吧,有什麼事明早再說。」
溫見寧感激地沖她們笑笑。
宿舍里很快熄滅了油燈,重新陷入了黑暗。
雖然她答應了馮翊和舍友們會好好休息,可到底還是放心不下鍾薈,只抱著被子靠牆坐著,時刻注意著門外的響動。只要一聽到鍾薈的腳步聲,她就能立刻爬起來給她開門。
可溫見寧等了很久,卻還是沒能等到鍾薈回來。
她只覺眼皮越來越沉重,終於有些撐不住,低頭打了個盹的功夫,突然感到有陽光刺痛了眼皮,這才揉眼坐了起來,一睜開眼,才發現不知何時已天光大亮。
整間宿舍亮堂堂的,就連屋內的灰塵都在日光下清晰可見。只是所有床鋪都空蕩蕩的,其他人都已起床離開,或許是上課去了。
溫見寧下意識看向她對面的那張床,那上面仍空無一人,被子還放在原來的位置,沒有被移動過,床單上也沒有睡過的褶子。沒有往常賴床的人,也沒有任何留給她的字條。
——這張床的主人,徹夜未歸。
溫見寧不可遏制地心慌了片刻,連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匆匆洗漱完畢就出去打聽消息。才出了南院不遠,她就迎面撞上一手拎油紙包、一手拿飯缸的馮翊。
馮翊的神色很平靜,彷彿知道她要開口問什麼:「聽你們宿舍的同學說你還在睡,我順路給你買了早飯,你先吃完飯,我們慢慢再說。」
兩人沒有另找地方,就近坐在路邊花壇的邊沿上,背對著身後的泥土路。
來來往往路過的同學很多,不少同學見到席地而坐的兩人,不免有些好奇地打量,有認識他們的還會交換個眼神,會心一笑。
溫見寧拆開油紙包,裡面是燒餌塊。金黃焦脆的米餅里夾了折耳根、酸腌菜,分量很足。飯缸里是馮翊也不知是從哪家攤子上買來的糖稀飯,粥熬得香甜稠厚,入口溫熱順滑,慢慢撫平了她心中的焦躁。等吃完後,她只覺渾身暖洋洋的,心情也沒有先前那樣焦躁了。
看她情緒穩定了許多,馮翊這才與她說起目前的狀況。
這次的事態遠遠比她們想像得還要嚴重。
當局早已對學生們議論時事不滿,屢次向學校施壓,可校方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自去年滇緬公路、中印公路接連被英法關閉後,學生群體對當局的質疑幾乎達到了最高點,更讓背後的人堅定了整治學風之心,尤其鍾薈和幾名同為學生會幹事的壁報負責人這樣的學生領袖,更被視為害群之馬,會是被重點關照的對象。
溫見寧沉默良久,才問道:「我能做什麼?」
馮翊道:「要想幫鍾薈他們,你能做的暫時都不要做,把這些交給我和文先生他們就好。稍後我會去一趟賀府,請賀老爺子幫忙說句話,應該不會有大問題的。」
賀家正是當日他們曾雙雙去登門祝壽過的當地望族,賀老爺子跟他的二叔公馮雍有舊交,上次見過馮翊後,一直把他當自家晚輩照顧,多次喊他去賀公館吃過飯。
溫見寧聽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眼下三青團想拿鍾薈他們殺雞儆猴,而她們能做的那些只會進一步激化事態,到時非但幫不了鍾薈,反而會害了他們。可讓她眼睜睜地等結果出來,這滋味未免太過難熬。
馮翊看她雖然仍在憂慮,但情緒還算穩定,起身拍拍衣上的塵土:「好了,我也該去賀家走一趟了。你想等鍾薈的話,就去訓導處那間辦公室門外等吧,他們應該還待在那裡。」
他與她道別後正打算離開,衣袖突然被人從身後抓住。
然後,他聽到了女孩低低的聲音:「馮翊,我真不知該如何……」
他沒有轉過身,聲音仍舊溫和清潤:「見寧,我們已經訂婚了。」
溫見寧一個人站在原地,看著他挺拔清瘦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路的盡頭,這才慢慢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跑去。等她一路趕至訓導處門外,附近已有不少同學徘徊,馮莘也在其中。
看她來了,馮莘先往她背後看了一眼:「昨晚你回來得太晚,又擔驚受怕了一夜。早上我們走時就沒叫醒你,問筠和同慧剛好有課,就留我在這裡打聽消息。你路上碰到馮翊沒有,之前我遇見他,他說要去給你買些吃的,要去南院一趟。」
溫見寧道:「我遇到馮翊了,跟他說完了話才過來。這邊怎麼樣,訓導處為什麼還不肯放人?鍾薈他們還被關在裡面嗎,能不能給他們送點吃的進去,她肯定還沒吃過早飯。」
馮莘說:「黎教授有讓人幫忙買吃的送進去了,有人趴在窗沿下偷偷往裡面看過,他們在裡面沒有大問題。你別急,聽我慢慢和你說。」
(本章完)